今日游子归故里，明朝河边少钓人

钓友老肖，乃老夫平生第一次夜钓时结识。

当时老夫方入钓门，钓技虽差，瘾头不小，恨不能天天竿不释手，白天还没钓明白呢，就急不可耐买了夜钓用具打算夜战。

第一次夜钓竟然没有空军，鲫鱼鲤鱼都有斩获。钓到将近半夜十二点，仍意犹未尽。看看身边已空无一人，一来心中稍怯，二来明日还要早起，便起身收竿。

刚把竿子收好，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:“钓到没有？口怎么样?”

这位就是老肖了。

攀谈得知，他经常钓后半夜，因常有大货出没，前几日刚擒获六斤鲤鱼一尾。

老夫听得心痒难搔，当即决定重新下竿，与他并肩通宵作战。

老肖湖南人氏，混迹金陵数年，最常在这条河边钓鱼，周边其他钓点也常有涉足，聊起来真是如数家珍。

待得拾掇停当，老肖坐定开钓。但见他装备浩繁，摆了满满一地；又兼槟榔配烟，法力无边，烟雾缭绕之下对钓具鱼情侃侃而谈，远远望去形如大师论道，高手传功。

老夫彼时钓门小白一枚，连鱼种都不认识多少，有时甚至听得不甚明了，对其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，仿佛郭靖初遇洪七公。

再看老肖钓技，提竿时嗖嗖做响，声势猛恶。这就好比打牌时出牌甩得噼啪脆响，喝酒时仰脖饮得吱溜有声，先不论牌技酒量，就这个范儿，唬个新手是绰绰有余了。

待到大约三点时分，老夫精力不济，困意渐袭，突闻一声破空疾响，转身一看，老肖的竿稍正从他身后树上弹回，兀自摇摆不定，却不见夜光漂随之晃动。

一问之下，竟是刚才突然黑漂，老肖提竿过猛，直接从竿稍处切主线了。俩人眼睁睁看着他的夜光漂在河面上被鱼拉着盘旋环绕，无计可施，少顷便消失不见。

且不论到底是他主线有伤，吃力不住，还是双钩搭桥，受力绷断，总之那晚给老夫震撼不小，心下暗赞:钓鱼正当如此。

自那次夜钓之后，大家就经常在河边碰面了。随着时间推移，了解渐多，交情日深；同时老夫的钓技初窥门径，开始慢慢摸到一些门路，对老肖的钓鱼习惯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和判断。

有道是莲生双面，佛魔一线。人性复杂，断不可一言以善恶论之。比如老肖，单从钓鱼这方面讲，其身上就有善人、力士、狂魔三种特质，且听老夫一一道来:

善人

老肖其实年岁不大，钓龄也不是很长，但在这条河声名远播，诨号诸多。

单表打窝这方面，老肖就有“填湖居士”、“造陆真人”等美称，盖因其秉承“要想鱼上岸，就得粮食换”之理念，打窝既重且频，钓前洒米开道，钓中败家小勺，钓后手抛饵料。

先说最后一条“手抛饵料”。

很多钓友做钓完毕，会顺手把所剩饵团抛到钓点，一来养窝留鱼；二来拿走也没什么用，虽说冷冻处理下次还可再用，终究没有新开的好。

再说寻常钓友开饵都是估摸着用量下手，走前就算没用完也所剩无几了，扔了就扔了。

老肖则不然。

对他而言，饵料好似二八少女，韶华易逝，一旦撕开袋子必须尽快用完，久了便朱颜暗换，食之无味。

因此老肖一开就是一大盆，走前往往还剩好大一个饵团，奋力一抛，噗通巨响，如泥牛入海，水花四溅，料想河底鱼儿每每都能大快朵颐。

至于洒米做窝之重，抛勺补窝之频，说他钓鱼时水漫两岸有点夸张了，但说他一己之力养活半河之鱼应该还是中肯的；加上他时常空军，窝料相当于白白打下去喂鱼，因此对河中水族而言，老肖“善人”之名当之无愧。

想来碧波之下，这河中鱼儿家家供奉老肖长生牌位。鱼孙见鱼奶每每对着牌位合鳍祝祷，虔心诚意，心下有惑，因问其故。

鱼奶便会讲起灾年水瘦食寡，饿殍遍河，幸亏肖善人前来钓鱼，打下赈灾重窝，全河水族才得以苟延残喘之事。自那以后大家便供了生牌，祈祝肖善人多福多寿。

有诗赞曰:

打窝当如肖善人，量大时久补续频

平生无意多钓获，此身但有喂鱼心

力士

老肖提竿可谓次次全力施为，声猛势恶，仿佛跟鱼竿有杀父之仇，夺妻之恨，定要将其断骨折筋才肯罢休。

他钓鱼时周遭杀机四伏，须得避而远之。有不识者凑近观钓，往往不多会便惊呼一声，退避三舍，兀自心有余悸。

尤其是他身后，可谓人挡挂人，树挡挂树。说到挂树，除了初见那晚他竿稍抽到树上以外，还有一次他是真的钩子挂树上了，连漂带线统统交代在那里，要是钩上有鱼，恐怕也要挂在树上了。

老夫打算以后写一折“肖智深倒挂垂杨柳”，表其伟迹。不为别的，就为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把“缘木求鱼”变为可能的人。

但不得不承认，这么一天钓下来，臂力首先就是个考验。因此老肖得名“提竿力士”，乃是赞其膂力过人之意。

各位如有缘见老肖钓鱼，你会怀疑是不是郭芙就提剑站在他身侧，等他提完竿子就要斩他右臂。因此每一竿都像是右手尚存的最后一竿，倍加珍惜，务求提得酣畅淋漓。

当然了，君子不立危竿之下，你要站得远远的再看。

老肖这个提竿法，不用想也知道，锚个鱼鳞、鱼眼上来是家常便饭，最常见的是鱼嘴。

想来碧波之下，某日鱼奶觅食归来，捂嘴不言，突然愤而一尾抽翻老肖长生牌位。

鱼孙不解:“不供善人牌位了吗？”

鱼奶怒道:“供你奶奶个嘴！”

有诗赞曰:

提竿当如肖力士，刮鳞金钩剜目刺

长竿出鞘必饮血，鱼身再无齐全日

狂魔

依老肖的提竿习惯，断竿稍是所在多有了。

似老夫这般手残之人，断了竿稍便不免问店家补发一支。老肖倒是心灵手巧，家里绳胶常备，自己动手修理一下就好，因此按说他不必常购新竿。

然而实则不然，老肖在我们这一众钓友里爱买竿是出了名的，时不时就见他拿着崭新一支竿子。明明长短齐备，软硬兼有，还要买个没完，问其缘由，多数也就一句“没忍住”。

不止鱼竿，所有渔具他都时常购而囤之。

老夫第一次去他存放渔具的地下室时，只见鱼竿鳞次栉比，鱼线满盘堆叠；窝料瓶罐琳琅，饵料箱袋成摞，其他诸如各种型号的竿架、钓灯、渔轮、小配件，也是俯拾即是。

老夫倒吸一口凉气，心道:不用郭芙提剑斩他右臂了，哪天她老婆看到这个场景，先就把他两手剁了。

老肖自己也说，买太多了，根本用不了。竿子一次最多用两根，饵料有的都过期了。去河边时东西越提越多，鱼越钓越少，但还是看见就忍不住要买，着魔了一样。

老夫道，那也不用囤那么多啊。你看这饵料多少箱啊，哪天你困在地下室了，吃饵料都能活十年，还顺带养活一整家老鼠，可谓渔购狂魔。

老肖说，我错了，下次还买。

有诗赞曰:

渔购当如肖狂魔，竿繁线众窝饵多

日啖蓝鲫三四袋，十年无粮犹可活

这就是集善人、力士、狂魔于一身的老肖。

自跟老肖相识以来，俩人都是夜钓居多。尤其夏日晚上，有口钓鱼，没口闲聊，萤灯蛐乐，蛙鸣蝉噪，真是一段惬意的时光。

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老肖马上就要回老家了，从此大家天各一方。

老夫苦留未果，诈称身怀其子相挟，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。

想想临别无以为赠，便写下这篇文字，玩笑居多，正如我二人日常插科打诨，聊做纪念。

谈到以后各奔东西，当然少不得互邀远赴相会，然而世事苍茫，天涯路远，往往有心无力，身不由己，这一别实不知何日再见。正是:

今日游子归故里，明朝河边少钓人

一别各自江湖远，相逢额头添新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