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钩沉（5）：我和六爷的鲤鱼情缘

又到了年关。农历年前后，往往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。前段时间老家下了几次小到中雪，我工作所在的黄冈，却没怎么看到雪花。

想念小时候，想念那时候的大雪，想念那时候腊月里浓浓的年味。

小时候的冬天感觉比现在冷。记得有一年腊月，下了好几天的鹅毛大雪，地上的积雪有半米多厚。家里的狗和猪要是出了门，就不知道它们去了哪。猪在雪里面拱出一条条通道，你只能看见雪的上层有动静，却不知道底下是谁家的猪在走迷宫。要给猪喂食了，我们得全家出动，雪地里到处去找猪。

虽说瑞雪兆丰年，但冰天雪地，对于大人们置办年货就不那么方便了。但年节总是喜庆的，大人们忙忙碌碌，终会在大年三十那天把各种各样的年货置备妥当。

那一年，我十四五岁吧。那个大年三十的中午，我们一家人都在厨房里忙碌着，准备年夜饭。家里本来有大白菜的，母亲叫我和哥哥去菜地里再摘几颗回来，说雪一直下，怕雪再下两天，人都出不了门，要把蔬菜备足一些。

我和哥哥拿了竹篮，冒着鹅毛大雪，穿过没过膝盖深的积雪，艰难地来到我家的菜地。大白菜躲在厚厚的积雪下面，我们要先用木棍把积雪拨开，才能摘到大白菜。摘大白菜的时候，我不经意间瞥见几百米远的河面上有一个黑影。定睛一看，原来是一个人蹲坐在河面上，还戴了斗笠，斗笠和衣服上已积了不少雪。

我让哥哥把大白菜拿回家，然后连滚带爬地来到河边，见到了蹲坐在河面上的“雪人”，原来是六爷。六爷是我的本家，只比我大十来岁，但辈分高，在家族里排行第六，所以人称六爷。

六爷蹲坐在一个小板凳上，他的前方约两米远处，冰被砸破，露出一方脸盆大小的水面。六爷两只手笼在棉袄袖口里，吸溜着鼻涕，缩着脖子，佝偻着身子，膝盖上搁着一根短鱼竿。小水面上，浮漂一动不动。

六爷也听到动静，扭头看我。虽然他戴着斗笠，但他的眉毛和胡须上都粘了不少雪花，看上去就像一个老爷爷。

我问：六爷，今天都大年三十了，这么大风雪，您怎么还在钓鱼？

六爷摇摇头，一脸苦笑：我也不想来这受罪啊！接着就给我讲了原因。

原来今天一大早，六爷一家就在后面厨房里忙活。吃了早饭，回到前面的堂屋，才发现神柜前大托盘里准备祭祀用的一只鸡，一条鲤鱼居然不翼而飞，看来是被偷了。这贼大过年的也不休息，真是可恶！要在平时，被偷了鸡和鱼也不是太要紧，只是少享点口福。男人在家喝闷酒，女人则拿了菜刀和砧板，沿着村子，一边破口大骂，什么难听骂什么，一边剁，千刀万剐，让那小偷听着不好受。可这是大年三十啊，晚上就要祭祀呀！可祭祀用品却没了，怎么不让人着急！

在我们老家农村，不管穷苦人家还是富裕人家，过年有两件事都是一定会好好办的。

一是贴春联，不管再怎么节省，春联是一定要贴的。现在我所知道的，我老婆的家乡湖南益阳农村，居然有好多人家是不 贴春联的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，当然这也是各地年俗的差异。

二则是祭祀。贫穷人家，可能没置办过年的新衣服，年夜饭也没那么丰盛，但祭祀一样是虔诚恭敬的。祭祀的用品，也一定会置办周全。

祭祀要用到香、烛、纸钱、鞭炮，贡品包括：全鸡、猪头肉、鲤鱼，以及青菜、鸡蛋、豆腐、米饭，还有茶、酒，这些是必不可少的。因为祭祀的时间长，基本要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，所以全鸡、猪头肉、鲤鱼，都要提前腌制晾晒，再用菜盘装了放在托盘里，供在神位前。

晚上就要开始祭祀了，可六爷家的全鸡、鲤鱼却被偷了。六婆气得跺脚，六爷只好又杀了一只鸡，全鸡是有了，可鲤鱼去哪里弄呢。找别人家借，也是借不到的，毕竟每家都只有一条用来祭祀用的鲤鱼。

六爷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镇街上，可惜我们那个小镇的集市散得早，这大风雪的，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，等六爷气喘吁吁地赶到街上，卖菜的都回家了。六爷想搭班车去县城买鲤鱼，可是因为大风雪，班车都停运了。六爷只好怏怏不乐地返回。可没有鲤鱼，这晚上的祭祀就没法进行，这年也就不好过。

所以六爷只好硬着头皮到河里来钓鲤鱼。六爷平时就爱钓鱼，以前也钓到过不少鲤鱼，被偷的那条鲤鱼也是六爷在河里钓的。六爷找了一个平时出鲤鱼多的地方，打了窝。可这天寒地冻的，就是鲫鱼都不怎么开口，更别说鲤鱼了。六爷守了一个多小时，完全没有动静。

我陪了六爷一会儿，冻得鼻涕直流，手冻红了，脚也快冻麻了。六爷说：太冷了，你回家去吧。六爷平时对我很好，我也是跟着六爷才学会了钓鱼。这眼下六爷遇到了难处，可惜我却帮不上什么忙。

我看见西边坡地高处有一堆柴垛，于是我走过去，准备抱点柴禾过来烧一堆火，给六爷取取暖。

这是一块人字形的坡地，柴垛在最高处，柴垛顶部是稻草，稻草是盖在木柴上作防雨用的。柴垛西边30米左右是河流，柴垛东边是庄稼地，柴垛两边都是斜坡。

我从柴垛里抽了些木柴和稻草出来，准备返回时，脚下一滑，向庄稼地里滑去。坡很陡，我滑了八九米，才停住，原来我被一处荆棘灌木挡住了。被雪花覆盖的荆棘灌木下部有一个豁口，一根圆木棍穿过豁口，继续向里滑行，接着就听见咚地一声，好像扎进水里了。

什么情况，怎么这里有水，好像还没有结冰？正琢磨着，忽然听到灌木荆棘里面的水面又有响动，好像是鱼儿炸水的声音。

奇了怪了！我又打量了一下这处荆棘灌木丛，猛然想起，这处坡地三四年前还是我家的田地，后来村里重新分田地，这块地才分给了别家，好像是金伢叔家。这块坡地以前还属于我们家时，荆棘灌木还没有这么茂密，灌木中间确有个小水潭，水面离地面有一米多。那时父亲经常从这个小水潭里挑水，给这块坡地灌溉。

刚才听到的动静，似乎这个小水潭里有鱼儿。哦，我想起来了。那还是四年前的事，也跟六爷有关。如今想起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。

那一年夏天的一个上午，我和六爷到河边钓鱼。六爷是大人，钓鱼技术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最厉害的。我最喜欢跟着六爷一起钓鱼，我即使钓不到鱼，能看着六爷上鱼也过瘾啊。

我们钓了一个多小时，六爷已钓了七八条鲫鱼，我才钓到一条麦穗鱼。

六爷鱼口正好，他却突然放下鱼竿，苦着脸捂着肚子对我说：我肚子疼，要拉屎了，你帮我看一下哈！我说：没问题，您的钩上的鱼我会放进您的鱼篓里。

六爷急匆匆地跑了，看他去的方向，看来是去离这儿最近的松山爹爹家的茅房。

六爷刚走没一会，我就看见他的浮漂上顶了两三下，然后黑漂了！我连忙跑过去，用力提鱼竿。哦，好大的力道！还好，经常看六爷钓鱼，我也知道碰到了大一点的鱼，该怎么遛鱼。

我力气小，遛鱼的时间比六爷要多出一倍。还好，鱼儿成功上岸！是一尾一斤左右的鲤鱼。以往我都是钓麦穗鱼、鳑鲏、小鲫鱼，这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鱼。鲤鱼那丰满的身躯，诱人的尾巴，性感的嘴唇，还有那迷人的胡须，看得我心花怒放！

我抓住鲤鱼，准备放进六爷的鱼篓里。快松手的一刹那，我犹豫了。我环顾左右，四周静悄悄的，一个人影也没有。六爷去的那个茅房还比较远，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回来。这么漂亮的一尾鲤鱼，是给六爷，还是我自己留下？

鲤鱼在我手里猛一挣扎，突然跃起，厚实的嘴唇撞到了我的嘴巴上。哎呀，我的初吻被“她”夺走了！我连忙用力把它抱紧。小样，你还想跑，跟我走吧！

放进我的鱼篓吗？我也可以跟六爷说是我的鱼竿钓到的。可这对于一个一向诚实从不说谎的孩子来说，这也太难了，会让我很不自在。

我猛然想起东边不远处我家的那块坡地里，荆棘灌木丛里有一个小水潭，我可以先把鲤鱼放在那里。

我一猫腰，向那个小水潭跑去，虽然和六爷去茅房的方向不同，我还是非常担心六爷突然回来被他看见。还好，我顺利到达荆棘灌木丛处的小水潭。水潭真是小啊，大概只有两米见方。

我蹲在小水潭边，轻轻松开手，看着漂亮的鲤鱼跃入水中，摆动红色的尾巴，游向水潭深处。那一刻，我的心中是欢喜的。

我返回河边时，六爷已从茅房回来了。六爷问我干嘛去了。我脸一红，小声说：我，刚，刚才也去拉屎了。六爷说：我从茅房过来，咋没碰到你？我说：我，我没去茅房，直接拉，拉在那边坡地了。六爷笑了：还是你们小娃娃好，拉屎拉尿不讲究地儿！

不一会儿，六爷又钓了好几条鲫鱼，临近中午准备回家吃午饭，六爷又钓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，看得我好生羡慕。可惜我一上午只钓了几条麦穗鱼，还有两条瓜子鲫。六爷见我鱼获太少，就把那条鲤鱼送给了我。我脸一红，说不用了不用了。六爷说：鲤鱼你拿着，再说我们家都不爱吃鲤鱼。

我看着这条跟刚才那条差不多大的鲤鱼，觉得这么漂亮的鱼儿，吃了真是可惜，还是放到小水潭吧！哪一天，我想起吃鲤鱼了，我再去小水潭抓。

六爷走后，我把鲤鱼放进了小水潭。

不久秋季开学后，我离开村子去了镇上上学，学业渐重，每个周末才回家一次，天气也渐渐变凉了，就很少钓鱼了。小孩子对某一事物的兴趣往往难以持久。而且我在镇上也结识了很多新同学，学习之余有了许多新的玩乐方式。

不久后我们村子重新分田地，我家的那块坡地被分给了别人家，我也不用去那块坡地帮忙父母干农活了。

后来，我渐渐淡忘了那个坡地，淡忘了那个荆棘灌木丛中的小水潭，淡忘了小水潭里的两条鲤鱼。

今天拿柴禾滑到这个灌木荆棘处，听到水中的响动，我才想起这件往事。看来鲤鱼还在里面！我得想办法弄条鲤鱼上来送给六爷，哦不，是还给六爷。

我回家找出鱼竿，绑上钩线，看哥哥在灶堂里烤红薯，我随手拿了一个，哦，真香！然后我带了柴刀，回到小水潭处，砍掉了一些荆棘灌木，方便我把鱼竿伸进小水潭里。

我先空钩试了下水深，然后把烤红薯捏成团，挂在钩上，抛入小水潭。

小水潭里的鱼儿大概有三四年没吃到什么美味了，我的钩抛下去不到两分钟，就一个迅猛的黑漂，起！哇！很沉的感觉！还好冬天的鱼儿冲击力不大，不一会儿成功上岸。是一条一斤半左右的鲤鱼，漂亮极了！

我兴冲冲地把鲤鱼抱着，向六爷跑去。

六爷还在漫天的雪花中，冰冷的河面上，苦苦守候。见我送来一条鲤鱼，六爷喜出望外。六爷说：这不是雪中送鲤，这是雪中送炭啊！我心里说：我刚才准备送炭（木柴）的，可我觉得六爷更需要的是鲤鱼。

六爷问我哪来的鲤鱼，我说在那边小水潭里钓的。天色不早，六爷急着回家杀鱼做祭祀用品，也没有多问。

我刚回到家里，就听到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。我还以为是我刚才外出太久没帮家里做事父亲生气了，仔细一听，原来我家祭祀用的鲤鱼也不见了。估计也被偷了！看来村里不只一个小偷，或者这个小偷特别爱吃鲤鱼。

我说：爸，不着急，我去弄一条鲤鱼回来。说着转身出了门，奔向小水潭。

说实话，我也内心忐忑。刚才已经钓了一条鲤鱼，里面不知道还有没有鲤鱼，即使有，也不一定会咬钩。

我把红薯捏在钩上，抛入小水潭。这次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，没有任何动静。正当我心灰意冷，不知如何回家向父亲交差时，浮漂不见了，我立即提竿。呃，好沉，感觉挂底似的。僵持了一会儿，我悄悄加了把劲，丝线那端有动静了。我顺势往外一带，鱼儿的脑袋也跟着被带出水面。又是一条鲤鱼，比刚才送六爷那条鲤鱼大多了，起码四斤左右。

正当我心中窃喜，大鲤鱼却突然发威，猛一摆头，我鱼竿一松，鲤鱼脱钩了！看来钩没有挂牢。

我心痛至极，沮丧地再把红薯捏在钩上，抛入小水潭里。这条大鲤鱼跑了，估计不会再咬钩了。现在唯一期盼的，就是小水潭中还有其它鲤鱼。

天色黯淡，远远近近开始响起喜庆的鞭炮声。许多人家已经开始祭祀，准备吃年夜饭了。

哦，菩萨慈悲，神仙显灵，祖宗保佑，让我再钓一条鲤鱼吧！我闭上眼睛，双手合十，心中念念有词。然后猛一睁开眼，虽然光线昏暗，但我的确发现浮漂在缓缓下沉，最后不见了。有了刚才的教训，我决定再等5秒。默念：我爱大鲤鱼，起竿！中鱼了！这条比刚才那条小。我没费太大的劲，这条鱼就来到了我的怀抱。这是一条一斤二两左右的鲤鱼。

我回到家，天已经黑了。一家人都在眼巴巴的等着我。父亲杀了鲤鱼，带着我和哥哥毕恭毕敬地做了祭祀，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了一顿，在那时的我觉得非常丰盛的年夜饭。

哦，现在想来，我和六爷虽然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垂钓，但我不得不说，对于我，那仍然是个美好的除夕，美好的年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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